「我最近喜歡一個女生，她才三十出頭。」坐在我對面的老何，靦腆地娓娓道來。我差點沒把熱呼呼才入口的蒸餃給吐出來，因為老何今年六十八歲了。我雖然比這女孩長個幾歲，可是實在無法想像怎麼跟我眼前這種年紀的男人戀愛？
雖然我們常說愛情可以超越年紀，上一代那種外省老兵娶了個小二十幾歲的太太也不是新鮮事，但是老何跟心儀的女孩相差快要四十歲，我還是被嚇到。
老何是以前跟我爸同一個部隊的，他是小兵，我爸是士官長，很照顧他。老何結婚後，我爸常請他們夫妻來家裡吃飯。當年的老何脾氣很不好，尤其一喝酒，常常對妻子大小聲，雖然不至於動租，但是霸氣十足，妻子只得隱忍下來。老何的行為還不只這樣，搞公司業務，也喜歡跟人家上酒店搏感情，業務沒做多好，女朋友倒是不少，酒錢貢獻更不在話下。
那年代還沒有手機，他常常一攤結束回到家，酒友打家裡電話找人，他二話不說帶著酒意又奔出門。妻子常常跟我爸哭訴，任憑我爸怎麼訓斥他，他醒了發誓要改，但酒下肚誰又能抓著他履諾？皮得很。
妻子生了三個兒子，還算爭氣，但是都跟老何關係很差。這也難免，他們一定都覺得老爸是個花心不負責的男人。曾有一次女人鬧到家裡來，指著自己肚子說有老何的種，逼他妻子離婚。老何氣到把這女人毒打一頓，後來也就不了了之。
老何不太爭氣，是因為他是家裡的長孫，道道地地台南望族出身，不只老爸疼，爺爺還一手抱大，是爺爺懷裡的任性死小孩，要什麼有什麼，所以不務正業很久，直到在這企業做事後，終於比較安分些，但酒肉女色還是戒不了。有時透支了，就跟老家調度一下，並沒有坐吃山空的危機。
妻子也小了老何十五歲，照理說，老何應該是把她捧在掌心上疼愛，但任性的老何並沒有這樣做。妻子哭了幾次要離婚，但始終說說鬧鬧過去就沒了事，大兒子剛上大學那年，小兒子也才國中一年級，妻子得了子宮頸癌，因為發現得太晚，腫瘤已經轉移到其他臟器，手術後接著化療，效果都沒有太好，不到一年，妻子就走了。那一年，妻子才四十四歲。
妻子的死，讓老何非常非常遺憾，他吃了好幾年的素，誦了好多年的經，一有空就跑道場。這些地方，都是妻子生前要他去的，但總是被老何沒好氣地斥責回去。妻子臨終前，用了最後一口氣、含糊的氣音叮囑大兒子：「一定要叫你爸好好跟佛祖懺悔。」
老何這下終於聽進去了，但怎麼做，都也彌補不了人死的遺憾。老何以淚洗面度日過了好幾年，直到這一兩年，他才慢慢又有了笑臉。
女孩怎認識的？我好奇問他。
「在道場，她年紀輕輕，就常去那誦經，她說她對我太太有印象。因為她家人倒了不少債，爸爸身體也不好，所以她日夜兼了兩份差事，一有空就來道場靜靜心。不過她都沒有因此覺得人生不好過，她的開朗讓我很著迷。」老何提到女孩，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。
他約女孩單獨吃飯，女孩也都赴約，不過當老何提到希望找個伴時，女孩就會岔開話題。老何說，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，從來都不曾好好牽起太太的手，一起走上一段路，他總是走在前、妻子跟在後，他很希望在人生快要步入古來稀時，可以有個女人當他牽手、讓他好好珍惜地牽手，一起走路。
當老何說出這願望，我突然收起了戲謔的心情。一個老男人的心願不過如此，若遺憾有機會可以彌補，我何不祝福他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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